一、缘起
我与顾景舟先生的相识大约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末。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已过去近四十 年光景。也许是因为我对紫砂艺术的特殊情结,也许是因为 我对景舟大师的追慕,所以我一直想写写景舟大师,追忆我 与他之间的交往 , 以表达对恩师的纪念和崇敬之心。
我一九七零年毕业于江苏宜兴丁蜀中学高中部。当时为 响应毛主席的号召 , 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于是我毕业后,上山下乡到山区一个小山村工作,在生产队 中是唯一的高中生。那时,我所在大队的赤脚医生去当兵 , 我成了后备人选,接替了这个光荣而又神圣的使命。接着,我被组织部门安排到镇上医院进修,随后又被公社卫生院选中,再后来被借用到丁山人民医院,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回城。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宜兴紫砂工艺厂由于缺少医护人员,我顺理成章被安排到紫砂工艺厂当厂医。
佛曰 :“万法缘生,皆系缘分”,此话不无道理。 我清晰地记得在一个草长莺飞、鸟语花香、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早晨,我去紫砂厂上班,在厂门口碰到了顾景舟先生。“恰好你来,恰巧我在”,时过境迁,我都无法用语言形容当时的一种激动 与欢喜。我恭敬地称呼他“顾辅导”,他亲切地回应我“赵医生”,并与我拉家常般的说了一些话,让我有时间去他工作室坐一坐,喝壶茶等等。态度诚恳而又谦逊,神情淡定而又真实,这幅景象至今在我的脑海中依然历历在目,成为永远无法逝去的过往。在顾景舟先生六十多年的从艺生涯中,他对紫砂艺术的发展不仅有承前启后的贡献,而且发挥了推动引导的作用 . 尽管他后来历任宜兴市紫砂工艺厂的紫砂研究室主任、高级工艺师、总工艺师 , 在 1988 年 4 月被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荣誉称号,大家见到他仍然沿用顾辅导这一习惯的称呼。这个称呼最为亲切,最为贴切,顾先生也感到最为满意。个中原因在于,紫砂自从形成集体的组织形式之后,顾先生一直作为辅导学徒工的角色,培养了大批紫砂工艺制作人才。顾先生既有入室弟子,更有一大批当代紫砂陶艺的精英,在他的教育模式下集体授课、集体观摩中受教得益,我就是在这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与顾辅导走到一起,是他把我带进了紫砂艺术的殿堂。在这个殿堂中,顾先生默默地传承着紫砂工艺传统,领导着一部分人在这样的精神标杆下作不懈地努力。诚然,我也很荣幸,成为“紫砂泰斗”顾景舟传承的一份子,那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欣喜,更是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兴奋。
二、博览群书的文人
顾景舟的祖上曾做过京官,曾经门庭显赫。其父顾炳荣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希望自己的儿子多读书,做圣贤之人,光宗耀祖。顾景舟六岁时,就被父亲送进家乡的东坡书院读书,东坡书院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希望“卜居阳羡”,买田筑室于蜀山南麓的遗址。童年时的顾景舟在此学习“四书”、“五经”、《史记》,还学英文、日文、数学、中外历史和地理、体育、音乐等。他有着超常的记忆力,到晚年仍能背诵唐诗宋词和《古文观止》中的大部分篇章。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及朴素的哲学思想都是从一些名著中获得,比如《孔子》、《庄子》、《孟子》、《菜根谭》等。由于旧社会没有电灯,到了晚上,顾先生只能点一个美孚灯放在蚊帐中,读书至深夜,长期吸入的废气使其患有慢性支气管炎,他年轻时亦患有肺结核,随着年纪增长肺气肿也就难免。我在紫砂厂工作时,正值紫砂行业发展的高峰期。陶瓷公司的领导为了确保顾老身体,奉命我专门当他的保健医生。曾记得他有次挂盐水,他让我看诸葛亮的《出师表》,然后把整篇文章背给我听,
令我敬佩不已。在顾先生的身边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使我对紫砂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时候,我学着帮他做一些工具,精细度由顾先生校正,“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一来,我逐渐了解紫砂,向紫砂发展的正确方向迈进。
顾先生不仅文学功底扎实,在书法艺术上也颇有研究。此外,他还是一个思路敏捷、与人为善之人。若是向他请教一些关于紫砂历史的典故或名人轶事 , 他总是平易近人,娓娓道来,毫无高人一等之态。在谈到紫砂工艺流程时,他能从 选料、工具、造型、工艺、装饰上有层次、有条理,且分门别类地讲述,满怀激情,毫无保留,一派长者学者风范,不落俗套。和他探讨紫砂发展趋势 , 他不仅有独到的见解,更有面对现实、分析未来的一些新观点。作为一个长期从事传统手工艺研究,坚持传统工艺创作的艺术家,这是难能可贵的。和顾先生相处的日子里,我很难看到他大怨气、大愤怒、大暴躁的情绪流露,而是一种大体谅、大宽容、大悲悯,这是他人性的善良与美好。当然,这需要一个人有超然的内心世界。
三、紫砂壶上的唯美
顾景舟在构筑一个世界,一个质地沉实、素面素心的世界。在那里,在几百年崎岖的壶史路上,他稳健地走自己的泥土路。事实上,顾景舟在叙述、描摹一个世界,一个质朴无华,容不得任何俗艳的世界。那个世界就是紫砂。可以这么说,顾景舟倾其一生的精力与才华,就是为了用泥土还原一个美轮美奂、诗情画意、旖旎秀美、民风淳朴的宜兴。顾景舟的人格与他的艺格是相一致的,他怎样做人,就怎样做壶,他把做壶作为一种生命的本能需求。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他的紫砂壶中,读出他的灵魂,他的理想,他的真情实感,他的行为准则。
顾景舟制作紫砂壶,早年以方器入手,兼做圆器,后来随其与书画界的交往而渐渐偏重光素器型的制作,最后以几何形壶作为其创作方向,并最终奠定了个人风格,有论者论其作品 :“整体造型古朴典雅,形器雄健严谨,线条流畅和谐, 大雅而深意无穷,散发着浓郁的东方艺术特色,所制之器脱俗朴雅,仪态纷呈。”这些评价如今已成定论。比如他的提壁壶,壶体呈扁圆形,扁圆纽平盖,微曲线造型,整体结构端庄周正,线面简洁明快,韵致卓绝,在雄健中见其清秀之姿,严谨中透其妍雅之质。再如其墨泥石瓢壶,此壶为石瓢壶中的极品佳作,其制作工艺精湛绝伦、细腻独到,却又统一在整体的简洁大度之中,有一种恢弘气象。其壶嘴、壶把、壶钮、足诸部分流畅简洁而浑然一体,造型挺拔精神,墨泥色闪耀着有如青铜般的光泽,典雅非凡,散发着内敛自省的隽智意味,可谓独树一帜。除此之外,顾景舟还有鹚鸬壶、牛盖莲子壶、上新桥壶、汉云壶、僧帽壶、井栏壶等等,这些作品皆设计严谨,合乎法度,精练雅致而又别出新意,细节处理颇见匠心。许多佳作纷纷被国内外收藏家和博物馆收藏。
顾景舟还是一位学者型的工艺美术大师,他的壶外功夫,对我国传统文化的领悟和修养更是高出常人,这在整个紫砂史上也是罕见的。他深刻地体会到“在传统的紫砂壶艺造型宝库中,蕴藏着丰富多彩各类完美的器形,汇集着历代艺人的创作智慧。经过数百年来人类社会在文化艺术上的演进,很多器形,经过不断提炼修改,日臻完善,虽古犹新……孕蓄着紫砂壶艺独特的风格和内涵,供我们去汲取素养……我们应该认真学习传统,取其精华,以充实自己的设计构思,始能创作出更新的作品。”他认为“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而后创新”,“民族文化的发展,不能舍源逐流,惟有不忘本、肯开拓,才能不断提高,永无止境……”他对传统紫砂工艺情有独钟,特别是对光素器的不懈追求研究,能继承与发扬并重。但对不同流派及后生晚辈们在紫砂工艺上的求变创新,同样给予理解支持,他的思想境界不可谓不高。著名画家亚明极为推崇顾景舟,他所给予的高度评价更能让我们一窥顾景舟在历史维度上的地位和价值 :“紫砂壶始于明正德,至今五百年,高手不过十余人。顾兄景舟当为近代大师。顾壶可见华夏之哲学精神、文学气息、绘画神韵。
四、不能忘却的纪念
“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顾老时常在我耳边提到的一句话。顾景舟在改革创新制壶工具上,就已超出前人。他说 :“要学壶,先学做工具,工具做不好,就不能做壶。”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顾景舟在六十多年的制壶实践中对工具的重视。这是因为紫砂壶的成型独特,他不用辘瘘拉坯,或用成型的模具,而是坚持用泥片镶接和打身简的传统方法成型。百壶百样,不可能用万能工具,不同的壶型,用不同的工具。所以顾景舟的制壶工具,就有好几大箱,有几千件之多。由于顾老年纪大,紫砂工艺制作中大多数工具必须自己动手制作,所以一些粗大力气活都由我完成,然后顾老做精细加工,凡制作一件 , 他会从头到尾把原理解释一遍,要求注意事项,比如对做“蓖子”提出要“让”,顾老说 :“生活中要学会让一让,让步、让位,不要争、不要抢,凡事做到让,自己做事就顺当。蓖子也同理,在一条弧线两边要让,做壶时就顺当,不会磕磕碰碰。”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工具制作后,顾老认为我可以学做紫砂壶了,于是送我一个石瓢壶,要求我也做一把相同的石瓢壶。记得当时,顾 老诚恳地说到 :“现在的你是一张白纸,你要在白纸上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现在回想起来,我心里满是感动。当然,顾老是手把手从子冶石瓢壶开始教起的。中国传统器物造型多半讲究方圆有致,规矩有度,同时以含蓄内敛来衡量一件器物的品相 ,后来,这把紫砂壶制成后,顾老还亲自在壶身上进行书画镌刻,一面写上弱水三千,另一面画上梅花。顾老的用心之诚,含义之隐,后辈不可不察,使我深深感激不尽。想起《红楼梦》第九十一回宝玉说的一句话,“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此语和梅花匹配,所表白的不正是梅花的澡雪精神吗 ?澡雪精神就是要有纯洁的心念,洁白的操守,弘扬正气。
在紫砂工艺制作中,顾老强调在传统基础上不断创新的思想贯穿于造型设计中,最终还需有精湛的制作以求得完美统一。同时,他还提出要宏观思想控制全过程,微观处理各道工序。在练基本功上要千锤百炼,要像学佛一样学会耐得住 寂寞。顾老经常告诉我说 :“我所教你的只是基本的训练,基本的操作 , 对于造型要多看我编著的《宜兴紫砂珍赏》中的历史传统作品。它之所以能够传下来,造型是主要因素,一代代名家就是靠传统文化传承的。”顾景舟精神思想的内涵实质是修炼修行,做一把壶高一分不行,低一分不行,打泥片多几下也不行,壶嘴、壶把要在一定比例中,要达到精湛制作技术,就得寂寞、孤独,使日子过得从容,淡然处世,潜心于自己的砂壶制作中,这样的寂寞和孤独如孕育花蕾,要经受风风雨雨,承载着攻克的喜悦,一步一步迈向成功的彼岸。
犹记得 1996 年 6 月 1 日,是我在医院陪伴顾老最后的日子,那晚顾老病情比较稳定,他跟我聊紫砂,我劝他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不要聊太多。他却不然,很流利地背了一首唐代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诗给我听,“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接着,他又笑着说 :“你踏进紫砂这一行,跟白居易说得太像了,不知不觉也把你卷进紫砂中来了,也许是你这辈子跟紫砂天生有缘……”我低头,笑而不语。
诚然,我与紫砂结缘之前是与景舟大师结缘。而今,斯壶犹在,斯人已逝。舟去何日归 ? 生者永念,来者可追否 ? 今年是顾景舟先生诞辰 100 周年,他的音容笑貌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伟大的力量与美的感召力在伴我前行。忘不了,他那双眸子里的平静 ;忘不了,他那慢条斯理的言语。这些都被我永远地珍藏在记忆中,映照我的心灵。
(赵江华 2015年1月10日)
茶叶罐 赵江华制 顾景舟题 凤妹刻
(责任编辑:麦穗儿)